浅谈夏商周断代工程
为什么孔子写的史书叫《春秋》?因为当时周朝的历法根本没有「夏」和「冬」。甚至,甲骨文里连「夏」这个字都没有!(严格来说“夏”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可能存在(有争议),是一个像“人”形的字(侧面站立,突出手脚),本义是“大”或“宏大的人”(《说文》:夏,中国之人也))
根据气象学家竺可桢的研究以及现代考古发现,商代(约公元前1600-1046年)正处于“全新世大暖期”的尾声。当时的年平均气温比现在高约 2°C - 3°C,河南安阳,气候环境类似于今天的长江流域甚至华南地区。
甲骨文里记载了“获象”(捕获大象),还有犀牛、水牛、貘等亚热带/热带动物。毫无疑问,如果当时中原地区像现在这样冬天那么冷,大象是无法野外生存的。
在甲骨文里,「冬」的字形像是一根绳子的两端打了一个结,表示“终结”的意思(后来这个字加了绞丝旁变成了“终”,原本的字形留给了「冬天」)。正因为当时气候温暖,虽然有“冬”的概念,但主要意义是“终结”,而不是“冻结”。
而夏天则更简单,从春分到秋分,气温都很高,很难像温带那样清晰地切割出“温暖的春”和“炎热的夏”。直到后来的周朝,随着天文历法的精密化,为了切分出最热的时段,才借用了表示“盛大、宏大”的“夏”字来命名这个万物生长最茂盛的季节。
那么问题来了:既然连「夏」这个字都没有,那么「夏朝」从何而来?
史学对先秦时期的考古主要依靠甲骨文。要强调的是,甲骨文是一种非常成熟、完善的文字系统。 它并不是汉字的「起源」。
证据何在?
汉字构造的“六书”理论(象形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、转注、假借)在甲骨文中都能找到。最关键的证据是“形声字”的存在。 形声字(如“河”,从水可声)代表了文字从“表意”向“表音”的跨越,是文字系统高级化的标志。在已发现的甲骨文中,形声字约占20%-27%。这说明甲骨文已经脱离了单纯的象形阶段,具备了无限造字的逻辑能力。
另一个证据是甲骨文所记录的语言,其语法结构与后来的文言文(如《尚书》、《诗经》)乃至现代汉语有着惊人的一致性。SVO语序(主语-谓语-宾语)已经确定,而且已经有了完善的虚词系统,包括代词(我、余、尔)、否定词(不、弗、勿)、语气词等。这说明它能精确地表达时态、语气和逻辑关系。
目前出土的甲骨文单字约有4500个左右(已识别约1500-2000个)。这个词汇量足以表达复杂的社会活动、天文历法、战争、祭祀和家族关系。它不是支离破碎的符号,而是能记录完整句子的文字。
世界上任何一种成熟文字(古埃及圣书体、苏美尔楔形文字)从原始图画演变到成熟的表意/表音系统,都需要上千年的时间。这意味着,甲骨文不可能是一夜之间蹦出来的。 既然甲骨文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(商代晚期)出土时就已经是一个含有相当一部分形声字、语法严密的成熟系统,那么它必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初级发展阶段。
那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呢?是不是找到了,就能证明夏朝存在了?问题恰恰就在这里。
现代史学普遍认为二里头遗址就是「夏朝」,但吊诡的是二里头遗址没有文字!一个大型王朝的都城怎么可能没有文字?一个没有文字的政权如何建立广域王权?
严格来说并不是完全没有。二里头出土了不少刻在陶器上的符号(刻符),虽然不能连词成句,但有些符号与后来的甲骨文相似。这很可能是文字的雏形。它们肯定有表意功能,但还算不上成熟的文书体系。
目前主流的看法认为,甲骨文之所以能保存下来,是因为它被刻在了龟甲和兽骨这样极其坚硬且耐腐蚀的材料上。那么,商朝人日常记账、写信、颁布政令用什么呢?目前的学术共识是:简牍(竹简和木片)。
证据是,在商代甲骨文中,已经有了“册”字和“典”字。
“册”:象形字,样子就是几根竹简或木牍用绳子编在一起。
“典”:样子就是两手恭敬地捧着一个“册”。
这个逻辑非常惊悚:既然商朝人造字的时候,已经造出了“竹简书”的象形字,说明在甲骨文出现之前,中国人就已经在用竹简或木牍写字了! 换句话说,如果夏朝人有文字,他们极大概率是写在竹木上的。而在中原湿润的土壤里(前面提到当时气候暖湿),竹木经过三四千年早已腐烂成泥。二里头遗址没有发现文字,并不等于当时没有文字,很可能是 “载体没能熬过时间” 。
即使是商朝,我们也只挖到了占卜用的甲骨,并没有挖到商朝的“尚书”或“律法”(竹简)。如果商朝不迷信占卜,我们今天可能也会认为商朝没有文字。
有没有可能夏朝就是没有文字?不能排除这个可能。南美洲的印加帝国是一个巨大的帝国,拥有复杂的行政体系、道路网和税收制度,但它完全没有文字。他们使用一种叫“奇普”的结绳记事系统来管理极其复杂的数据。
类似地,夏朝的国家形态可能更依赖于礼制(玉器、青铜器)、口头盟誓、简单的契刻和习惯法。二里头出土了极高规格的礼器,这说明他们通过“礼乐”这种非文字的符号系统来确立等级和秩序,未必在一开始就依赖复杂的文书行政。
一种大胆的猜测是,汉字系统可能并非夏朝人发明的,而是商族人(或东夷集团)发明的。考古发现,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(早于夏朝或与夏同期),出土的陶器上有很多复杂的刻画符号(如“旦”、“钺”等),其结构与后来的甲骨文非常相似。商汤灭夏后,商人将自己成熟的文字系统带入了中原,并发展成了我们看到的甲骨文。
历史上说“杞人忧天”,杞国就是夏朝王室的后裔建立的诸侯国。杞国一直存续到战国初期。如果夏朝有成熟文字,杞国应该继承下来。但遗憾的是,杞国太小,文献散佚,我们还没找到能直接证明夏文字的“杞国出土文物”。
甲骨文里提到了商汤。但在甲骨文的描述中,他不是商朝的开国君主,而是一个“中兴之主”。而且甲骨文中对他的歌功颂德虽然不少,但没有关于他“灭夏”的内容。为什么不提夏朝呢?哪怕作为反面教材呢?
学界的主要观点是,商人非常实用主义。他们只关心当下和未来,以及死去的祖先对当下的影响。
甲骨文是商王用来与祖先和神灵沟通的占卜记录。内容主要是问吉凶。对商朝后期的王(如武丁、祖庚等)来说,商汤灭夏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。这件旧事如果不影响今天的收成或战争,就没有占卜的必要。
现代考古学普遍认为,夏商周很可能是并存的,而不是像接力棒一样一个接一个。 夏(二里头文化)在河南西部称霸时,商(下七垣文化)已经在河北、河南东部存在很久了,他们是夏的“诸侯”或“邻居”。
商汤建立商朝,对于商族人来说,只是他们漫长氏族历史中的一次爆发。在商汤之前,商族(契的后代)已经发展了很久。商汤的功绩在于他把商族从一个“方国”变成了“天下共主”。在商人看来,可能不存在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“夏王朝”,对方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(大国)。商汤把它打败了,就如同打败了其他方国一样,不值得将其作为一个“前朝”来反复念叨。商人认为自己的权力来自于“帝”(上帝)和祖先,而不是从夏朝手里“继承”过来的。
在古代,一个族群的“自称”和别人对它的“他称”往往是不同的。比如,汉朝人称罗马为大秦,商朝人在甲骨文中称呼自己为大邑。有一种观点认为,“夏”这个字,极有可能是周朝人给予的“他称”或追认的“美称”。
既然甲骨文不提夏,那为什么后来的《尚书》、《史记》把夏朝写得那么详细?因为这极有可能是周朝人的政治宣传。
周灭商,是“小邦周”克“大邑商”,属于以下犯上。为了证明自己合法,周公需要建立一个历史循环的逻辑:夏有天命 -> 夏失德 -> 商革夏命 -> 商失德 -> 周革商命。因此,周人可能将那个被商人灭掉的前朝赋予了“夏”这个宏大的名字。
商人不需要这套逻辑。商人信鬼神,认为自己生来就是高贵的(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”),他们的合法性来自血统,不需要通过贬低夏朝来证明自己。
那么,商朝人到底管“夏”叫什么?
主流观点认为,甲骨文中的 “土方” 、 “西邑” 或者 “伊” ,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“夏”。
特别是 “西邑” 。甲骨文中商人经常祭祀“西邑”,而且对其充满敬畏,认为“西邑”的鬼神会作祟害人。《清华简》中有一篇《尹至》,里面提到商汤灭夏时,用的称呼正是“西邑夏”(挚度,执德不僭,自西翦西邑,戡其有夏)。这暗示了在商人的眼里,那个对手可能叫“西邑”。
正如前面所说,“夏”字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常用的概念,无论是指季节还是指朝代。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个政治实体不存在。只能说明,“夏”这个字作为朝代名,大概率是周朝人根据某种逻辑总结创造出来的。
夏朝还在那里,就在二里头的黄土下。只是因为竹简腐烂,它没能自证身份。也许未来的某一天,随着更多“不属于商朝文字系统”的考古发现出土,我们就能真正叫出夏朝原本的名字。